应天府上空的天幕,那幽蓝深邃的光芒此刻仿佛浸染了一层不祥的血色,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。洪武君臣的心,也随着天幕画面的流转,一点点沉入谷底。
金色的字迹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急促感,揭示着那场灾难性亲征的开端:
【正统十四年七月,北元太师也先寇边,烽火连天。帝(朱祁镇)年少气盛,深居九重,不谙兵事,唯信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之言。王振亦不晓兵,然贪图边功,惑帝曰:‘以陛下天威临之,北虏必望风披靡!’ 君臣二人热血沸腾,以为此去定能如太宗、宣宗故事,立不世之功勋,青史留名。遂力排众议,一意孤行,定下御驾亲征之策】
画面仿佛也随之晃动,映出紫禁城内廷的景象。
年轻的皇帝朱祁镇脸上带着一种不切实际的亢奋红晕,而侍立一旁、面白无须的王振,眼中闪烁着攫取权力与荣耀的贪婪光芒。
殿外,以吏部尚书王直为首的重臣们跪倒一片,声嘶力竭地劝谏:
“陛下!边鄙之患,自古有之!只需择良将,遣精兵,将士用命,必可图胜!万乘之尊,岂可轻蹈险地?臣等恳请陛下坐镇京师,运筹帷幄!”
“守土有责,责在边将!陛下身系天下安危,切不可亲御六师,以临塞下啊!”
劝谏声如潮水般涌向御座,然而朱祁镇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眼神依旧被王振描绘的“辉煌胜利”所占据。所有的忠言,都被那层名为“热血”和“信任”的蒙昧轻纱隔绝在外。
【七月十六日,帝率京营精锐及扈从文武大臣五十余万(注:实际兵力有争议,此处取当时号称之数),仓促离京】
“仓促”二字,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奉天殿前每一个人的心上。朱元璋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死结,徐达、蓝玉等宿将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五十万大军!国之根本!如此庞大的力量调动,竟用“仓促”二字形容?这哪里是打仗,简直是儿戏!
天幕的画面变得阴郁而混乱,金色的文字继续流淌,勾勒出一幅幅令人揪心、更令人愤怒的行军图:
【十七日,大军抵龙虎台(今北京昌平西南)。营盘初立,夜惊骤起!巡夜士兵偶发异响,睡梦中之官军误以为敌袭,惊惶而起,自相践踏,乱作一团!虽误会旋即澄清,然军心已沮,不祥之兆已显】
奉天殿前,死一般的寂静。
耿炳文猛地吸了一口凉气,王弼更是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:“未战先乱,主将之过!”
蓝玉抱着胳膊,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,眼中满是鄙夷:“龙虎台?离京城才多远?连自家营盘都稳不住,还打什么仗?这王振,废物点心!”
朱元璋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,龙椅的鎏金扶手被他无意识抓握的地方,已然留下了深深的指印。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鄱阳湖大战前,军心不稳的可怕景象。
不祥,仅仅只是开始。
【十九日,过居庸关。二十日,抵榆林站。二十一日,至怀来城西。二十二日,达雷家站(今河北怀来东)。二十三日,至宣府(今河北宣化)】
【兵部尚书邝埜,于颠簸行军途中不慎坠马,重伤!然军情如火,只能勉强支撑随行】
【更兼天时不佑!北地雨季,连日风雨交加,道路化为泥沼!大军未至大同,士卒饥寒交迫,倒毙、冻伤病亡者,已不可胜数】
画面适时地闪过几个片段:泥泞中艰难跋涉、形容枯槁的士兵;倒在路边,被雨水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;勉强支撑在马上,脸色惨白、摇摇欲坠的兵部尚书邝埜……一股绝望、悲凉的气息透过天幕弥漫开来。
【二十四日,抵鸡鸣山(今河北张家口东南)。兵部尚书邝埜、户部尚书王佐,忧心如焚,屡次泣血上章,泣请回銮:‘天象示警,士卒疲敝,粮秣艰难,再进恐有不测】
【然王振专权跋扈,对此忠言非但置之不理,竟恼羞成怒,罚邝埜、王佐二品大员跪于泥泞草地之中!自午至暮,直至天黑方许人搀扶而起!】
【成国公朱勇,堂堂国公勋贵,欲向王振禀报军情,竟需‘膝行向前’,如奴仆谒主!】
【钦天监正彭德清(王振亲信)亦觉不妥,以天象示警力劝:‘再往前行,恐陷圣驾于草莽!此责谁担?’】
【内阁大学士曹鼐叩首泣血:‘臣等性命不足惜,然天子系天下安危,万不可再轻进啊】
【王振充耳不闻!一意孤行,犹自催逼大军冒雨前行!】
“阉奴!!” 一声压抑到极致、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,终于从朱元璋的胸腔里炸裂开来!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,须发戟张,双目赤红,浑身散发着择人而噬的恐怖气息!他从未如此失态!那龙案一角,竟被他盛怒之下一掌拍得木屑纷飞!
“军国大事!五十万将士性命!九五之尊安危!竟操于此无知阉竖之手!视同儿戏!辱及大臣!他王振是个什么东西?!安敢如此!安敢如此!!”
朱元璋的怒吼在奉天殿前回荡,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他气得浑身发抖,手指着天幕上王振那模糊的身影,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!“剥皮!就该剥皮实草!悬于城门!以儆效尤!”
徐达亦是面沉如水,他闭了闭眼,掩去眼中的痛心与愤怒。作为百战统帅,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————
主将昏聩,天时不利,地理不熟,军心涣散,后勤崩溃……这仗,还没打就已经输了九成!他沉痛地开口:“陛下息怒…此非战之罪,实乃…人祸!五十万精锐…危矣!天子…危矣!” 最后几个字,带着无尽的沉重。
分宜县内的黄子澄死死盯着天幕上邝埜、王佐跪在泥水中的画面,又看到成国公朱勇“膝行向前”的屈辱,牙关紧咬,额角青筋暴跳。
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石柱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:“混账!阉狗!如此折辱国之柱石,践踏武勋尊严!可恨!可杀!”
他仿佛感同身受,那种被阉人踩在脚下的奇耻大辱,让他血脉贲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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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幕的血色似乎更加浓郁了,金色的文字带着一种冰冷的绝望感继续推进:
【二十五日,抵万全峪(今河北万全一带)。二十六日,至怀安城西(今河北怀安)。二十七日,达天城西(今山西天镇)。二十八日,抵阳和城南(今山西阳高)。】
【阳和!尸横遍野!皆为前番明军败亡之惨状!曝尸荒野,无人收敛!景象凄厉如鬼蜮!目睹此景,全军上下,恐慌弥漫,士气彻底崩溃!】
画面掠过那些残破的旗帜、散落的兵刃,以及层层叠叠、被雨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明军尸体。
强烈的视觉冲击,让奉天殿前不少文官忍不住干呕起来,武将们亦是脸色铁青,紧握双拳。
蓝玉眼神锐利如刀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阳和……这是先锋溃败之地!王振这蠢货,竟把天子带到了这等死地!他是生怕皇帝死得不够快吗?!”
【二十九日,抵聚落驿(今山西大同聚乐堡)。八月初一,大军终至大同。】
【初二,帝驻跸大同】
【此时,镇守太监郭敬(王振党羽)密报:诸军已连遭败绩,绝非也先敌手!恰逢天降暴雨,倾盆而下,军中惶恐达于极点!】
【王振至此,方如梦初醒!惊惧之下,仓皇决定——即刻撤军!】
“撤军?”一直沉默的冯胜此刻忍不住冷笑出声,带着浓浓的嘲讽,“早干什么去了?现在想跑?晚了!五十万大军,在敌人眼皮底下,在泥泞风雨中,如此仓促撤退?这是自寻死路!”
他久经沙场,深知撤退比进攻更需要严密的组织和绝对的纪律,而眼前这支大军,早已被王振折腾成了一盘散沙!
耿炳文看着天幕,摇头叹息,语气复杂:“年轻气盛,不知兵凶战危,被奸佞蒙蔽,轻率至此……唉,倒是与当年……”
他话未说完,但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一旁的李文忠。那未尽之言,在座的老将们心知肚明——像谁?像建文帝麾下那个志大才疏、断送数十万大军的草包主帅李景隆!
李文忠此刻的脸色早已涨得通红!他本就是火爆性子,听到耿炳文这意有所指的叹息,又联想到自己那个不成器、最终背叛建文帝投靠了燕王朱棣的儿子李景隆,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!
他猛地踏前一步,声音洪亮,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羞耻,大声道:
“耿老将军此言差矣!那李景隆是什么东西?他是我李文忠的逆子!但他与这正统皇帝岂可同日而语?李景隆那厮,是吃着建文皇帝的俸禄,拿着朝廷的兵符,却暗通款曲,为燕……为他人作嫁衣裳!是彻头彻尾的背主求荣!猪狗不如!而这位正统皇帝呢?”
李文忠指着天幕,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,“他不过是个长于深宫妇人之手,不识民间疾苦,更不懂刀兵险恶的娃娃!是被王振那等奸阉小人蒙蔽了心智,才铸此大错!他是昏聩,是愚昧,可根子上,是没人好好教他啊!是没让他明白,这皇帝的位置,这江山社稷的分量!”
李文忠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,情绪激动,将儿子李景隆的背叛行径骂得狗血淋头,又试图为朱祁镇开脱,将其归咎于教育和蒙蔽。他话音未落——
“燕王殿下携世子,殿外请安——!” 殿前当值太监那尖细悠长的通禀声,恰在此时穿透了殿内凝重的气氛,清晰地传了进来。
“呃!” 李文忠那慷慨激昂的声音戛然而止,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。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情急之下说了什么——“为燕……为他人作嫁衣裳”!这“燕”字刚出口!而此刻,燕王朱棣本人,就在殿外!
李文忠的脸,瞬间由红转白,再由白转青,最后变得一片惨白,毫无血色!
他僵硬地转过头,目光惊恐地望向殿门口的方向,嘴巴微张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巨大的尴尬和恐惧攫住了他,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!
整个奉天殿前,气氛变得无比诡异,所有人的目光都微妙地在暴怒的皇帝、尴尬欲死的李文忠以及即将进殿的燕王之间来回逡巡。
朱元璋将李文忠的窘态和那未尽的“燕”字听得清清楚楚,他盛怒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,但此刻更大的忧虑压过了对臣子失言的追究。
他缓缓坐回龙椅,目光越过殿门,仿佛穿透了虚空,落在那遥远未来、风雨飘摇的大同行营。
一个念头,如同冰冷的毒蛇,缠绕上他的心头:教育!对储君、对皇帝的教育!深宫妇人之手养出来的,难道就是这等不知天高地厚、轻易葬送祖宗基业的蠢货吗?
他朱元璋打下的江山,绝不能让这样的子孙败掉!一丝前所未有的、关于未来皇帝培养模式的冰冷构想,开始在他铁血的心底悄然滋生。而殿外,朱棣沉稳的脚步声,已清晰可闻。